故乡道南

期次:第406期    作者:学记团 裴晓涵   查看:44

  每个城市都有几个“光明路”“民族路”“建设大街”或者“人民公园”“人民广场”。正是这种相似,让那些身在异地的人们得以一窥家乡记忆的残影。
  道南———我的故乡,海边小城的最南端,紧贴港口。如果在路口的那个十八层高的住宅楼上向海的方向眺望,就会看到进港的出港的停在锚地的船只,零星地散布在平静如一张蓝色布面一样的海中,码头上常年笼罩着一层薄雾,不知是海带来的水汽还是运煤车辆扬起的飞尘。偶尔传来一声悠远的汽笛,如果不是每年过年时报纸头版的红字,你绝对想象不出这是个年吞吐量过亿的大港。
  天气好时,在楼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平线处,阳光与大气折射出一片如过水的油画一般的模糊,一艘艘轮船像一只只甲虫。如果不是某个夏天在一个荒废的码头吹海风时,集装箱船巨大的阴影让整个背后都忽地凉了一下,我永远也不会真正认识到这些大家伙的体积。其实早在很小的时候,姥爷就骑着那叮当作响的二六自行车带我去港口数那些数百吨级的吊车的轮子。一排一排黝黑的比我还高的轮子,给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关于“巨大”的认识,正如《超新星纪元》中孩子们看到一整列火车延长到天边,装的满满都是盐,竟是全国人仅仅一天的用量时的惊异一样。
  天气不好的时候,一踏上沙滩就能听到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灯塔下面整片水域都是雪白,码头的石砖上扬洒着飞沫,落下来又变成了雨。在那个可以眺望海洋的十八层楼上感受到的却是平静,楼下放学的孩子们依旧在打闹,下班的人们从市场买菜回来,从农村开过来买西瓜的大车正忙着支起篷子,处在渤海湾内部,我们从来不会担心大海发脾气。
  道南,一条从周围县城过来的铁轨从它的北面穿过,隔开了它和市中心,所以道南顾名思义,铁道之南。而作为一个年吞吐量过亿的港口城市,我们的“中心商务区”却不是建在海边,所以也就没有青岛上海等地那种岸边的高楼大厦倒映在水里的繁华景色。也因此,我们这个由居民住宅和中小学构成的区域可以独享一份毗邻沙滩和高楼的宁静。凉爽的夜里,从家中出来无论是到海边游泳还是市中心看电影都只需要十分钟的脚程,甚是方便。由于车辆只能从铁道线下面的地道中穿过,所以那条阻碍交通的铁道也顺便阻碍了市中心的喧嚣。
  道南内部是两条东西向的马路,分别是“光明路”和“友谊路”。光明路繁华喧闹,早上五点半,买早餐的手推车支起了篷子,篷子下面老板炸的油条开始摞成了小山,等待着它的第一批客人,旁边卖馄饨豆腐脑的也开始摆桌子,桌子上放着蒜汁韭菜花,出租车司机借着路旁的水井擦车。六点,卖煎饼果子肉夹馍的也来了,卖烧饼豆浆的也来了,卖铁板里脊手抓饼的也来了。路上开始有了早起健身的中年人,当然还有早起上学的学生。等到七点半,健身的人回家了,学生也都到学校了,路上开始有了上班的或送孩子去幼儿园的汽车,一时间,虽然路面经过两次扩宽依旧显得拥挤不堪。白天,街面上倒是清净,偶尔会有从绥中或者别的县城来的农用三轮车带来隆隆声和“大白菜喽!”,偶尔会有海边钓鱼回来的人用自行车载来一箱腥味,偶尔会有买牛奶的人力三轮车带来哨声和甜膻味,偶尔会有“磨剪子勒戗菜刀”、“臭豆腐臭豆腐,北京来的臭豆腐”、“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电脑煤气罐”的阵阵吆喝声。
  夜幕开始降临时,所有外出的人一齐回来了,路面更加拥挤了,昏黄的路灯开始变亮,车流中也闪出了一个两个的红色黄色。烧烤摊点燃了橙色的火,烟飘到了马路对面,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啤酒瓶碰撞的声音。抬起头,黑色的居民楼亮起了一扇扇窗正如同样漆黑的夜空中稀疏的星,不同的是星空永远是那么寂寥,而眼前的几盏灯转眼间就变成了满天繁星。离着路边近的窗口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忙碌的剪影,总会有谁家炖肉的气味飘到楼下。夜深了,当最后一个晚归的学生回了家,最后一个醉酒的食客被人扶走,最后一个烧烤店的老板收拾起了最后一个签子,整个道南又一次重归于寂静,只剩下夜行的出租车带来窗前忽地一下闪光,紧接着是轻轻划过夜空的行车声,沉睡的城市等待着明早唤醒她的阳光。
  相比市井热闹的光明路,友谊路则显清高。路两旁是一个人抱不拢的大树,大树后面是居民区,有的人家打通了墙壁开起了饭馆和超市,有的人家则围上了篱笆种上了花。不论是北风中充满了点燃落叶的烟味的冬季,还是蝉鸣里柏油路被炙烤的滚烫的夏日,友谊路永远只有呼啸而过的汽车,晚八点的广场舞也至多唤起一小片的热闹气氛。
  从主干马路“文化路”往南走,从穿过铁路的地道里出来,地平线下沉到视线之外后,远远地路的尽头就是秦皇岛港巨大的铜质标牌,还有标牌后面灰色的碎花石砖小楼。数条铁路载着山西的还有部分本地的煤,带着重载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来到港口。而被这些铁路呈环形包围的地方就是道南。
  有的火车是不会把煤直接卸到港口的,它们先被卸在转运站,然后由卡车运到港口。小时候第一次去见识火车卸煤的场景之前,我的脑海中是电影中挂着毛巾的工人站在车厢上用铲子铲煤的画面,之后我就看到了金属钩爪抓起车厢并直接倒悬将煤倾泻,伴随着黑色的烟尘。
  妈妈家世代是秦皇岛港的工人,直到我的小时候,港口还有“接班”的规矩:一个为港口工作了一辈子的工人,退休时可以让自己的儿子来接班,只要那孩子踏实肯干,在录用时往往都会得到优待,况且上班的地方还有父亲的未退休的同事,一起工作的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逢年过节虽然奖金不多,米面油却是必定不能少的,暑期还有一箱箱的饮料。每到中秋,爸爸和我们抱怨商场给他店里的服务员发了月饼,结果全是过期的,这时港口工作的大舅则扛回来了孩子们喜欢的“露露”。
  几十年前,秦皇岛港、耀华玻璃厂两大企业在道南建立了员工的住宅区,妈妈说小时候家里住的是平房,这些平房,有着稳定电压,下房和集中供暖的六层小楼则是改革开放让这些世世代代的工人家庭尝到了经济发展的甜头。而前面提到的十八层(其实还有一栋二十四层则是当时的奢华高端住宅,是富裕与现代化的象征。
  时过境迁,耀华玻璃厂荒废后,人们在原址上建成了“耀华玻璃博物馆”。博物馆建筑是四层小洋房,气派宽敞,然而走进去才知道这是家高端私人会所,旁边不起眼的老厂房才是博物馆的真身,而在介绍手册中那家比博物馆还大的会所被称为“主题餐厅”。曾经带给工人家庭稳定与幸福的六层居民楼也是被市政规划所遗弃,渐渐脱落去了油漆露出了里面原有的红砖和灰色水泥,只有在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才会被刷上奇怪的粉色或者绿色的劣质漆反而欲盖弥彰。倒是退休的老人们初次见面时还可能会互相询问“你是哪年退休的?”像极了文革时知青们打招呼的“你是哪年下乡的?”
  故乡道南,那个紧贴港口的海边小城,你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